開綻之時,紅染之世
紅色的、紅色的,是美麗的薔薇、是詭譎的月蝕、是刺鼻的腥味、是地獄的烈焰;黑色的、黑色的,是褻瀆的犯罪、是邪惡的蒼夜、是眼盲的世界、是絕望的深淵。聖母的眼淚不會滴入,教堂的管風琴不為罪人奏響,沒有救贖、沒有憐憫,最終的歸宿,只有永不背棄的家族。
沾染色彩的液體塗滿聖像,到底是滴上抑或是像抓住最後希望的溺水鬼一樣瘋狂亂抓,史塔夏選擇後者。聖像嘴角的微笑上滲出一絲嗜血的滿足,啊啊,就像史塔夏渴望繼續碰觸那溫熱如絲的液體一樣,染滿這個世界、蓋上純粹的色彩,悖德或是高貴的諾言從不會是考量的範圍,就只要殺,只要不間斷的殺,黑色所佔領的夜晚必定會被顛覆。這就是對這世界濃濃的烈愛,如火蛇般纏繞升騰至天際線彼端,吞噬、纏繞,攻下理智進而丟棄,身為殺手的義務,不過就是替家族獻上染滿鮮血的十字架。讓他們倒立被釘在架上,他們不需要白晝的擁抱。
教堂的鐘聲莊嚴穆肅敲響十二下,哥德式教堂的玫瑰花窗因月光而透上幽微的色彩打亮於大理石地板上。叩、叩、叩,聽那清脆的腳步聲,修女們關上沉重木門已經就寢,七重天的水晶城堡已於焉降臨她們神聖的夢境;院長室內,修士的眼瞳充滿鮮豔的紅色、失去希望的黑色,那昨日清晨望彌撒的黑色紗幕在輕風下微微拂動,看,這就是幽靈拜訪的跡象,幽靈前來索取屬於她的熱望。
「竟然浪費我的時間,算了,看在你逃過家族整整十四年的追捕,史塔夏就給你個特別優待。」
被切得十分俐落的喉嚨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血泡染紅潔白的大理石地板:「喜歡嗎?天使被染色了喔。」像個看到喜愛洋娃娃的小女孩,史塔夏笑得好純真、好可愛。無視那乞求的低聲哀嚎,她蹬著鞋跟將大門鎖上。環顧這院長室豪華的四周:精美的地球儀鑲滿珠寶,五顏六色令人目不暇給:玫瑰色石英透明且溫潤、綠松石是土耳其那被剪下的一片天空、青金石深藏中國久遠的故事、海藍寶石訴說大海的秘密,她轉動著地球儀,世界的色彩全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下;再看看那高聳的書櫃,一捲捲揚皮紙內寄宿著無數史詩。「是的,」不知道對誰說話,或許是同為幽靈的夥伴「將天使染色的紅正在告訴我裡面記載時間的故事。」
現在來說聲你好吧,我的名字叫做紅。
我存在於各種地方:女人喜歡將我塗在嘴唇上、詩人喜歡描述我為生命的熱戀、吞下我的人會嗆辣噴火、抽像中我成為愛情的指示代名詞。而現在,我剛從生命的泉源中爆裂,從一柄利刃上滴落,好巧不巧,我染上了名為史塔夏這位殺手的衣服上。可惜,黑色的西裝外套把我吞噬了,我想再過不久我便會乾涸而失去鮮明的光澤。感謝這女孩,願聖母保佑,我第一次看見了這個世界,比我從大腦那獲得的訊息還要更加立體精彩。比如說,大腦曾經說過夜晚是靜謐且安詳,不過現在附著在史塔夏的衣服上我倒是覺得他的心跳聲比白天經過廣場的孩子們還要熱烈。
我是紅,我覺得這女孩能夠聽到我的竊竊私語。
薄薄黑色紗幕明天就會成為我原主人的彌撒蓋布,然後再過幾天,塗完香膏、染滿難聞的薰香,恭喜他就塵歸塵、土歸土,重返天主的懷抱。喔不,或許他可能會被丟至地獄的烈焰,就像現在室內燃燒的火舌一樣,不曉得他會不會巧遇但丁聽聽他訴說碧翠絲的美艷,我想原主人對這種議題會比較感興趣。當然,更有可能他會被兩者拒於門外,結果到頭來變成迷失的孤魂在荒野中四處飄盪。唉,沒辦法,誰叫他要背叛家族?唉,沒辦法,誰叫他偏偏惹上了家族中最不該惹的殺手?史塔夏的隱密就如同點燃的香菸,接到任務便像劃開火柴點燃星火,潛藏、等待、殺害的時間就是逐漸掉落的菸灰,最終,僅剩一縷輕煙消逝於空氣中。
真正的天使大理石雕像沾滿了掌印,到底是史塔夏的?或是我的原主人便不得而知了。倒是我的朋友便棲宿於這無上價值的藝術品上,或許便會成為永恆令人有點羨慕,不過我更滿意我現在棲宿的地方,因為當我正在向您訴說我幾分鐘前的記憶時,史塔夏便像一陣風一般溜到森林中。嗯,我從遠端聽到修女們的尖叫,卻蓋不住留聲機播放小提琴的旋律,義大利式曲風,是帕格尼尼,好品味。
現在呢?聽著史塔夏在咯咯咯的狂笑,吹著口哨,蕭邦的小狗圓舞曲,對著墓地的石碑?被凍結的同胞,我在此替終其一生都看不到外面的你們哀悼,現在若你們能看到外面,彩繪玻璃發出碎裂的輕脆聲音、劈哩啪啦燒毀的教堂明天就會連個灰燼都不剩,到時候,連個幫你們掃掉頭上落葉的人都不在,好好跟蜘蛛網做朋友吧,死人不會說話,但是牠們會。
光明的紅色照亮整片夜空,這是我們的第一步勝利。不過我很好奇,明天這教堂內主神龕上那華麗的壁畫中的耶穌到底還會不會繼續微笑。
「目標解決。」
我看不到史塔夏的嘴角,不過我聽到她用行動電話和遠方通話。這位暗夜的死神散發著無與倫比的鮮紅光芒,乾淨俐落,是的,隔著一層衣物和皮膚,血管內的同胞如是告訴我牠們主人的個性:無差別,是個不挑食的孩子,就只是一個為家族奉上一切的死神,即便連到地獄之中,她也不會透露任何秘密,某方面來說,史塔夏是最完美的守護者。揮舞大剪刀的她像是忠誠的園丁,毫不留情剪斷任何阻礙家族生長的雜枝與阻礙,也許該說她是忠貞的擁護者,但她其實只是因為熱愛染滿鮮紅而心無旁鶩,就算家族內部產生鬥爭也無法波及到她一分一毫,因為她奉行家規、簡言之根本就是教條的代表與執行者,誰敢動她便是與整個家族為敵,不過還沒到與家族為敵前便會先被史塔夏大卸八塊。沒辦法,就算她不是教父、不是幹部,但她的存在等同於整個家族,她的決定,便是家族意志的貫徹。
她批著斗篷,月光流華照亮那象牙白的臉,現在我看清了,她正在舔拭的嘴角有著乾涸鮮血的痕跡。她,來到了一個地窖,漆黑、散發著腐臭味和霉味:
「這是證明。」
我原主人可憐的手指就這樣被亂丟到桌子上,接收者眉頭稍微皺了一下面無表情收下證物。往更裡面走,我才發現這裡是個墓窖,森森白骨不太確定是不是史塔夏的收藏,每隔幾公尺才會忽現忽滅的蠟燭顫動微弱火光,看來這裡所有光源都是點陣式,會模糊到令人感覺錯置於幾何世界中,如一個沒有盡頭的迷宮,天曉得要走上多少年月和世紀。滴落的水滴聚成水窪,水光旖旎,波紋輕觸長了青苔的石磚,燭光因此被扭曲了亮度。同樣,遠端的光仍被水波吸收,如同印象派般朦朧不清融入於無色的畫布。不知過了多久,遠端消失點總算輻射出橘黃燈光,溫暖之餘還能聽到酒酣耳熱的喧囂。打開那沉重的木門,是一群人正在飲酒狂歡。
「呦,史塔夏,任務還愉快嗎?」
「爛死了、沒挑戰、超無聊。」
「別這麼生氣嗎,教父可是終於放下心頭之恨可以安心睡覺了呢。」
「這麼無聊的事情還是找別的殺手吧。」
她才不管教父怎麼想、家族到底有多少心頭大患,反正能見一個就殺一個是再好不過,不過眼前的成員至少不用擔心成為獵殺對象,因為這樣對史塔夏而言實在是太沒挑戰性也太污衊「殺戮」的神聖性,至少在他們沒背叛家族前。她避開賭桌,潑掉了許多人手中的啤酒杯,嘻皮笑臉一溜煙上樓跑回自己的房間,點燃各種長度的蠟燭,有的蠟油滴盡、有的嶄新挺立,飛鏢盤上已經被插到看不清臉的相片一臉苦瓜臉,房間內沒甚麼擺設,只有很樸素的床、堆滿相片的書桌、以及這個墓窖與塔內唯一的一扇窗戶,為了驅散她房間內濃濃得血腥味。
「一個肥仔、一個小鬼......」她躺在地上喃喃自語,相簿名單被舉得老高,手中的筆很隨興得四處亂點,就像點鴛鴦一樣,點到誰就得跟死亡結婚,這個媒婆可是很霸道的。
叩叩叩,有人敲響了史塔夏的房門。她從地板上爬起打開了門,教父站在門外,手中拿著一個紙袋:「妳做得很好。」他很欣慰,不枉過去撿回來長久的培養,雖然也不用放甚麼心思,眼前這孩子本來就很有天份。
「Cannoli!!」史塔夏丟下相簿,餓虎撲食般撲向喜愛的甜點,特別製作,內餡都是覆盆子,這裡面肯定混有酒精,我可是聞到了濃濃的紅酒味,教父這樣真的好嗎?讓小孩子碰酒精這不太好吧?
「下個目標在巴勒摩。」教父不愧是教父,說話真是直接進入重點
「可啊,給我更多Cannoli。連續兩天出任務史塔夏在此要求勞工加薪。」
教父眼神平靜,遞出更多紙袋交給史塔夏。她總是美麗、優秀、完美,最切合黑手黨的原初意義,史塔夏興沖沖撕開紙袋:更多Cannoli,以及一把手槍。
「我不要用。」她收下Cannoli,把槍放到教父的西裝口袋。
「這只是宣戰的象徵。」教父把槍拿出口袋放到史塔夏手上並摸摸她的頭,彷彿這是一種勸誘。
「還是不想用。」
「這次可以碰目標周圍的人。」
「真的?」
「甚麼時候騙過妳?」
「打勾勾,說謊吞千針。」
碰周圍的人?史塔夏執行任務的時後總是克制自己的慾望去殺目標以外的人,看來這次的任務是非成功不可,沒有逃避的理由、沒有憐憫的餘地,這一定是一個規格外的大型衝突也不一定?
「車已經幫妳準備好了,明天隨妳睡到多晚就多晚,記得起來去找司機,他會在樓下跟其他人賭撲克牌。」
教父哄著史塔夏上床,就像父親哄女兒一樣溫馨,雖然手上唸的是暗殺目標的資料和細節而不是童話故事書,但是史塔夏仍是聽得津津有味而睡眼惺忪。
「我把窗戶打開讓空氣流通?」教父熄燈,臨走前如此詢問。
「不,不要打開,」史塔夏說「這樣我最喜歡的味道就會被風吹不見。」
清晨的巴勒摩、沒太陽的巴勒摩,聖方濟修會的堆骨場,戴著大斗篷的史塔夏踏入教堂輕輕哼唱著不成調的小調。一杯散發濃濃咖啡香的卡布其諾(唉真討厭,我現在才發現我的味道快要消失了)吸引管理員的注意:
「小姐,現在還沒到開門時間,而且這裡是名勝古蹟,食物是不能帶進來的。」
「不是我要喝的,」她摘下帽沿讓管理員瞧得清楚「給這堆禿驢的。」
她打開杯蓋直接倒在穿著袍子的修士們身上,就如同字義上的相似,Capuchin吸收了Cappuccino,完美的顏色融合。
「把地下室禮拜堂的門打開,我要和Rosalia說說話。」
「謹遵指示。」
我們來到地下室納骨堂中的禮拜堂,大理石台上擺著一個小小透明棺材,一個沉睡的小女孩兒躺在其中,一睡就這樣睡了八十幾年:
「吶吶,這裡的顏色好枯燥,妳不會覺得很無聊嘛?」
「真是缺少鮮豔光亮的色彩,連那麼可愛得妳身上的衣服都褪色到毫無光彩,這怎麼行呢?美麗的小臉蛋就是要配鮮豔的色彩,妳看,就像史塔夏的這個粉紅色緞帶,很好看吧對不對?好想把妳頭上的蝴蝶結拿下來幫妳換上跟我一樣的緞帶,可是這樣妳就會壞掉對不對?」
「真是令人不明白,為什麼明明都睡那麼久都欺騙時間了還是如此脆弱。啊?想聽這次任務的故事嗎?等史塔夏把工作結束再好好跟妳講如何?我想妳一定會很喜歡的。」
史塔夏就這樣和小女孩講完話出了堆骨場,天色更亮了,粗估現在的時間大約是早上9點多。階梯俯拾而上,海天一色,碧海接天如配戴在瑪莉皇后頸子上的那顆「希望」,我們在廣場買了個冰淇淋並且和踩球的小丑玩鬧,小丑給的汽球飛走了史塔夏有點想哭,但接下來變出小白鴿而破涕為笑。慵懶的手風琴音與廣場的噴水池交織著,這一切看起來都很和平,實在很難想像大概再過幾個小時藍天就再也不是藍...嗯?
「啊哈哈,被外表騙了嗎?蠢蛋。」
小丑的喉嚨被賞了一發子彈,濃濃煙硝味把冰淇淋的水果味覆蓋了。驚叫聲此起彼落,手槍被丟在地上,裝著大利刃的布袋也被扔到水池中,戳刺到手掌、到腳踝,各種濺血方式大概比我原主人遭遇的還要多樣。晶瑩剔透的血珠如四月煙雨,迷濛了整個廣場,噴水池清澈的水被染紅,藉著鮮紅的倒影可以看到不少拿槍的人臉色鐵青。被包圍的史塔夏依舊笑嘻嘻,吃完冰淇淋舔舔手指無視被包圍的壓力,對方帶頭的咆哮著一連串髒話,卻被史塔夏不耐煩的割斷喉嚨倒栽蔥跌進水池中,被猥褻雕像的重要部位噴了個滿臉。
「這是懲罰,壞孩子要乖乖接受喔。」
可憐那群人連開槍的機會都沒有,手指便先行被砍斷,接下來的一陣屠殺快到連人都無法馬上與腦連接做出最快的事實敘述。我可以合理懷疑,史塔夏幹這種事情時根本是憑本能行動,各種神經快速的反應與回饋、各種肢體的跳躍與舞動,若她不當個殺手也會是位傑出的舞者,姿態優雅到讓人根本不敢相信在如此凌亂、醜陋的屠殺現場會有這麼美的景像存在,人就在急劇的旋轉中被混亂所圍繞,暈頭轉向失去了方向、迷失了自己的形狀,僅剩一抹朱紅仍不斷快速纏繞。
待這混亂結束的時候,水池被腥紅所佔領,似乎有點黏稠得還沒凝固冷卻的果凍;斑駁的建築噴濺著美麗的血痕,爬滿掙扎的掌印、人類的血管連接磁磚縫隙滲入地底;史塔夏的大利刃如同噴泉汩汩流動著液體,她的臉、她的衣服、她的軀體像是貼上許多紅水晶般晶瑩透亮。澄澈的天空染上死亡的氣息,風停止流動,血腥的味道凝滯於空氣中。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史塔夏笑著,像個發現新玩具一樣天真爛漫的笑著,藍染的天空逐漸被驅逐,地獄的天空才正在勢如破竹,同胞們,歡迎來觀看這個世界:藍色的,藍色的,是海洋的靜謐、是天空的幽邃、是蘇打的微甜、是毫無汙染的清澈;紅色的,紅色的,是是湧動的生命、是無窮無盡的滿足、是亢奮的壯烈、是支配整著世界的喜悅。體內流動的鮮血即為原罪,因此誰都無法逃脫,水滴的滴落敲響歸於混沌的鐘聲,沒有道德、沒有是非,因被殺戮產生痛苦,卻又因被殺戮而獲得解放。綻放那熾熱的花朵,喚醒那沉睡的緋紅,讓幻想成為現實、現實羽化為幻想,何罪之有?接近生命的完美接觸,讓人們開啟記入黃金理想鄉的福音大門。無須哀唱悼歌,而是應該演奏歡樂頌,還有甚麼事情,比獲得解脫更令人雀躍?
我們的名字叫做紅,今天,連接著生命、大地與天空,感謝史塔夏,願聖母保佑,我們成為了世界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