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Night without Stars
〈1〉
磚道上昏黃的路燈閃爍不定,入冬以後雨水使地面水漬隨照明躍動。在這個時間,街道連同建築,以及居民皆已進入夢鄉,只想從白天的忙碌中搏取一段放鬆與喘息的空間。
但對另一群人而言,黑夜來臨,才是緊蹦的開始。
街道的兩端,皮鞋同時踏響,兩名黑衣少年奔向彼此,其中一人來不及順過吐息,便開口道:
「艾伯,聽我說,總覺得醫院那一邊事情不太對勁……呼、呼……」
說話急促的少年甩了甩一頭亂翹的金髮,只想理清腦中混亂的思緒。
「醫院旁巷口的小鬼跟我說的,周圍的戒備變得很鬆散。」
「因為部份人力已調往二當家身邊了。」
言至半途,與他對話的黑髮少年有別於對方的慌張,平靜地解釋著,但這顯然無法平撫眼前人的不安。
「……我知道了,不然你先回去知會上頭一聲,我繞去醫院看看情況。」
聽見他的回應,金髮少年這才緩了眉字,水藍色澄澈雙瞳中的驚慌就此退潮,點頭如搗蒜後,越過黑髮少年的肩邊邁開步伐奔跑,最後在街道盡頭失去蹤跡。
目送著他離去,黑髮少年推了推騎在鼻梁上的鏡架,便快步走往與同伴相反的方向。
橫越幾排米褐色磚砌住宅,穿過僅僅兩個少年肩膀寬度的上坡階梯,總算尋得作為目標的醫院,踏入內,迎接他的卻是空無一人的老舊櫃檯,角落昏暗的橘紅燈光是黑喑中唯一的光源,朝廊道彼端逐漸減弱。盡頭的黑暗中,露出半截木桌,靜靜棄置於此處,桌前的鐵椅敞開了半個直角,可想見原本坐於上頭的人離開之匆忙。
黑髮少年邁開腳步,每個步伐踏響著廊道,又慣入底部狹窄的樓梯間,在棟屋子內迴盪不已。
想起同伴所言,與其說戒備異常鬆散,還不如說根本鬧起了空城。
爬上二樓,除了少年的腳步聲,同樣尋不得其他動靜,櫃台文件散亂於桌面,連地面也遺落了幾張。拐過轉角沒過幾步,已來到最深處病房前,推開木門。躺在病床上的是一名身形削瘦的少女,藍綠色的波浪散亂於潔白的枕頭上,雙眼輕闔而沉沉睡著。
她是當家的長女,日前捲入了兩大家族間的槍戰而重傷。原以為只是場意外而不已為意,但事發之後幾日,關於深夜那場械鬥的情報越發複雜,就連大小姐被襲擊當下的細節也備受質疑──種種跡象皆指出她並非意外捲入,而是分明有人想要了她的命。
組織內所得到的情報大概只有這樣了。
少年自有限的資訊中翻找著現況的解釋方式,但就在這時,背後的房門突然被人撞開,他猛然回首,下巴立即被匕首銳利的觸感抵住。
「是誰?溜入病房有什麼企圖?」
定睛一望,是隨侍於大小姐身邊的自動人偶,少年趕緊平舉雙手,順應著鋒刃的壓迫抬高下巴。
隨即,束著雙馬尾的人偶少女瞇起柑橙色的眼珠,掃視著少年全身,嘴角下抑:
「我記得你是席道爾先生撿回來的小鬼吧?這種時候在這裡做什麼?」
「待會再和妳解釋,現在得趕快把大小姐藏起來,請協助我……」
話語尾音未絕,來自樓下的聲響頓時抽空了兩人的注意力,精神與呼吸同時緊繃起來。
步入醫院的是兩名身型高大的男性,身著被風塵染得灰濁的寬鬆襯衫,將衣袖捲至肘上,露出古銅色的精實手臂,偏向一邊的鴨舌帽底下深深凹陷的眼窩鑲著如禿鷹般銳利的視線掃向二樓,在低聲交談後皮鞋驚醒了室內的空氣,一步步向二樓逼近。
穿越空無一人的護理站,兩人交換了個眼色,一前一後地步向走廊深處的房間,病房的房門並沒有闔上。他們紛紛自腰際抽起槍械,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探入黑暗之中。
然而,房內靜得詭異,並不似有人使用的跡象。
進入病房的兩人皺起眉頭,面面相覷。
「和說好的不一樣啊。」
「先別慌,把隔壁房也檢查一遍。」
站在門口的男性以姆指直指背後,便踏向廊道,當另一名男性也打算跟上時,背後細微的摩擦聲響促使他乍然回首。眨眼間,大腿傳來一絲刺痛,還來不及向同夥警示,視線與意識全融入了黑暗之中。
「喂!」
察覺到夥伴未跟上來,才方步出病房的高大男人又闖了進來,望見同行人臥倒於床角下,才提起了警戒,但為時已晚。一轉眼,手肘之下一陣刺痛也奪去了他的意識。
望著倒地不起的陌生男性許久後,黑暗中行動的人影才緩步走向床邊點起照明。
人偶少女緊緊盯著不省人事的兩人,始終貼著照明的桌燈不肯靠近,倒是站在對面的黑髮少年毫不忌諱地走向兩個男人,伸手翻找著他們的衣衫。
「接下來呢?」
侍僕少女詢問著,但卻得不到回應,對方冷淡的反應使她不悅起來:
「你有在聽嗎?對了,你連名字都沒報過啊。」
「……艾伯李斯特。」
「噢,艾伯李斯特,所以接下來呢?有什麼建議嗎?」
望著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年舉止卻相差甚遠,甚至還擺出一副愛理不理的姿態,令少女鼻息間不禁冷哼一聲。見對方還是默不作聲,乾脆順了順自己的裙擺與偏綠的金色髮梢,逕自走向房門:
「如果沒事的話,我要回大小姐身邊了,沒意見吧?」
「去吧,剩下的我來處理,非常感謝妳的協助,可以的話這個也幫忙處理掉。」
邊說著,少年撿起了原本屬於兩個男人的配槍,在檢查過保險後留在自己身上,並指了指靜置於牆角的麻醉藥瓶,也就是方才用於突襲不速之客的武器。
「我的同伴已經去通知上層了,等一下就會趕到。」
正如艾伯李斯特所言,沒過半刻鐘,便見窗外駛來兩部黑頭轎車,在車門敞開的瞬間,一團烏黑的熟悉身影湧進醫院。
然而,從中卻找不著艾伯李斯特所熟悉的金髮少年身影。
〈2〉
巴勒摩今日的海岸依然炎熱,層層米白的牆面令狹窄的街道閃耀得行人難以睜眼,甜橙色澤的遮陽布隨風飄搖好似燃燒起來,發燒一般的高溫使人恍惚,總會以為真嗅到了一點焦味,誤將此處視為煉獄。
行人盡可能避免這種時刻踏上街道,只想逃避白燄焚身的難受。正因如此,此時快速穿越磚道的漆黑身影更為顯眼。那是個高瘦的青年,在白得發亮的景色於四周熊熊焚燒時,他仍全身包裹於墨色之中,彷彿與身邊的高溫隔絕。只見他提起骨節分明而修長的手指,緊緊壓在頂上鴨舌帽的前緣,隱約可見藏於底下的黑框眼鏡。
然而,青年的身影在眨眼間遁入陰影,好似從來未曾出現。
殊不知,兩棟平房間存在著狹小的暗道,通往座落於城鎮角落的聳立山丘,曬得枯黃的矮樹叢被行經者踩得窸窣作響,青年所踏的小徑最終又通往寬敞的深灰色車道。
車道的盡頭,是藏於樹林間的老舊大宅,當青年步伐剛踏至庭院前端,足足兩層樓高的鐵黑大門緩緩敞開,左右葉面尖細的灌木叢侷限了來者的視覺,不得不注意到面前大宅深褐色的門戶,以及守於門口與青年衣著相似的高大身影。
與門口的黑衣人幾句交談後,總算進入屋內,隨著內部人員的引導下步步踏上二樓,褐紅的地毯勾勒著典雅的洛可可式葉形紋路,彰顯著屋子主人對歐陸藝術的熱愛。然而,對此時獨自一人前行的青年而言,始終無法融入室內的氣氛,更無心欣賞之。
寬敞的起居室彼端,坐在沙發尾端的男性抬起了頭,滿覆皺紋的臉上揚起笑意,他望見青年後便站起身來,雖然身高上明顯比青年矮上許多,但其舉止間仍不乏威嚴,以及青年眼中所見──一股扭曲的氣魄。
「還是老樣子,艾伯李斯特,你總是提早了五分鐘。」
當年長的矮小男人開口說話時,青年摘下了頂上的帽子,露出黝黑的短髮下清秀的面目,向面前的男人俯首致意。
身為組織的法律顧問,大部份的成員皆得敬他幾分。家族能搶下西西里島北部的毒品與槍械交易市場佔有率,並確保了組織運作的資金,全靠他數年前大膽進言而促成的開拓計劃,以及其與政客、法界人士間的斡旋。
因此,在組織中,眼前的男人是英雄般的存在,但對艾伯李斯特而言,並不只是如此。幼年時,他與同鄉的摯友輾轉流浪來到巴勒摩的街角,當生命已至盡頭時,救了他們的也是這個男人。
「特別在這種時候找我來,有什麼事麼,席道爾先生?」
「別急,今天找你有事的不是我,我也只是負責引介罷了。」
說罷,席道爾緩緩步向身後的木門,輕輕扣了兩下,低喃幾句後,轉開了門把,伸手向背後的艾伯李斯特招了招,示意著要他進去。
「來吧,二當家已經在等你了。」
步至房門口時,卻見身旁的男人似乎並沒有一同進入房內的打算,這令黑髮青年不禁蹙緊了眉頭。
房裡難不成還藏了什麼?
注視著深褐色的門框內,掩於黑暗而未知的空間,艾伯李斯特不免起了疑心。然而懷疑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畢竟席道爾的要求,大部份沒有反駁或質疑的餘地。
當他踏入房內兩步,便聽聞背後房門緩緩闔上,視線所及的光源全蕭瑟起來,只能勉強識別室內幾件傢俱的大致輪廓。
霎時,面前漫起的殺意,如寒氣凍結了青年的脊骨。他憑著生存本能抓起了腳邊的木椅隔擋於面前,一股強勁的衝擊令他掌中的椅腳一震,微光下可見椅背上不知何時已嵌入了兩把匕首。
暗自估算著匕首的投射方向,艾伯李斯特直接將面前原本充當盾牌的木椅甩了過去,巨響之後可輕易辨認木塊解體的聲響。隨後,從碎散的椅子殘塊間補捉到了一抹迅速移動的黑影,從中又是兩道鋒利的刀光向自己飛來,所幸一個側身即時閃避。
向後方的牆面又退了兩步的同時,艾伯李斯特再一次閃過三次匕首投擲,眼見面前的人影一步步逼近自己。
隨著再一次投擲暗器的空檔,黑髮青年反手抽起刺入牆面的利刃,側身繞過距離自己最近的大型傢俱,就在一連串飛刃捅入身邊龐然大物的瞬間,於暗器的柄上一蹬,終於壓制了數次投擲匕首的人影。
就在這一刻,危急性命的不安感油然而生,如風般竄過艾伯李斯特的知覺。幾乎全然被本能牽動著,他趕緊跳開了黑色的人影身邊,但仍顯遲了些。在他意識到事情不對勁的剎那,不明的液體從對方身上噴灑出來,在碰觸到他的臂膀後如強酸般發燙,最後在上頭燒出了個焦洞。
下一秒,缺乏光線的房間突然明亮起來,令艾伯李斯特頓時無法適應室內的光線。他眨了眨眼,才發覺不遠處還躺倒於地面的人影,是一名身材嬌小的少女,偏綠的金色雙馬尾散落於沾了螢綠體液的地毯上,柑桔色的雙眸狠狠瞪著自己──這不是與她第一次見面,在此之前,他們就見過。幾年前的夜裡,那個守在大小姐身邊的自動人偶,協助了他臨時的策劃,光憑幾管麻醉藥便抓到了意圖行刺的殺手。
忽然,從旁而來輕薄的掌聲吸引了兩人的注意,艾伯李斯特轉頭一望,才發覺房間的深處,也就是此時室內燈光的來源旁,佇立著留有至肩黑髮的中性身影,左側單邊的髮辮順著與髮色相同的西裝外套而垂下,裡面鮮紅的襯衫猶似染滿血跡般顯眼而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那張無法辨識性別與年齡的精緻臉蛋上,黑中透紫的眼眸掛著虛無飄渺的笑意緊盯著距離自己數步之遠的艾伯李斯特。
雖然從未親眼見過,但在組織裡的這幾年,他還是聽聞過些許首領與二當家的傳聞。在這個家族裡,能令首領親自出面的事並不多(甚至有人傳言當家早已活了超過百年,因而戲稱為不死首領),大部份的命令皆由二當家與身為法律顧問的席道爾來傳達,而眼前的長相秀麗的人兒正如傳聞中私下被成員們以「禁衛軍」代稱的二當家。
「等等,我還沒輸……」
「已經可以了,雪莉,我也只是想試試他的身手而已。」黑髮人兒緩步繞過了被砸得粉碎的木椅,伸手調穩了一旁單座沙發的位置,便疊膝坐了下來。
「這是你第一次進來這裡吧,艾伯李斯特?」
二當家提起手順了順垂在肩邊的髮辮,抬眼而笑:「這麼說來,我未曾向你親自道謝呢,8年前那次事件,多虧了你舍妹才能活到出嫁。」
聽得此言,艾伯李斯特臉上卻沒有喜色,反而眼神一沉,半面陷入了陰霾:
「不敢當,那一次並非個人的功勞,當時實際制伏了刺客的人,現在正躺在您的身旁。」
對於面前黑髮青年的回應,二當家輕笑起來:「好了,寒暄就到此為止吧。」
「今日找我有何事,閣下?」
「呵……除了實力值得信賴外,連不解風情這點,也和那個老狐狸說得一模一樣。」
二當家泛起了深深的笑意,雙手平放於扶手上:
「事實上呢,這場持續了8年的爭鬥,透過警方那邊套來的情報,總算有了些轉機。首領和我,以及席道爾已經擬定了下一階段的策略。然而,其中有些盲點卻不及顧全。」
言至此,二當家提起食指指向艾伯李斯特:「但我想關於這些盲點,你會有興趣的,因為他和你8年前那位慘死的朋友有關。」
他刻意在最後一句上加重了語氣,也正如他所期望的,望見佇立距離自己幾步遠的黑髮青年垂下了面容,原本冷靜的臉色更蒙上一層灰土。但二當家裝作沒注意到似的,接續道:
「最近接連幾次運貨車受襲,使得負責的幹部措手不及,因此我們緊急修正了運貨路線,啊,我記得最終定案的路線是從你手中提出的?」
「只是在幾個簡單的細節上,應席道爾的要求提出了建議而已。」
「不,就我看來你所修改的幾個細節相當高明,席道爾能有你這樣的手下真是天父的眷顧。」二當家言至此,笑意仍未減:
「只可惜,對手的突襲太過突然,他們對於我們的一舉一動瞭若指掌,正如8年前奪走了你摯友的那一槍。我這麼說,你應該也會得出與我同樣的結論吧?」
語音方落,室內陷入了難以喘息的低氣壓中。
艾伯李斯特不可能忘記那一夜的事,在組織成員趕到醫院後沒多久,他趁著空檔詢問其中熟識的面孔,只想知曉艾依查庫的下落。不料從他們口中才得知,那個應他的要求奔回家族大宅通風報信的少年,根本沒有回到大宅。
正當他苦思於摯友的下落時,隨即有人找到了艾依查庫,就在山道旁的樹叢裡,子彈貫穿了他的右眼橫過腦門,顯然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到底是誰開的槍、為何沒有半個人聽見槍聲,一切全成謎,隨著當時與敵對家族激烈的鬥爭,他的死就此埋沒,畢竟這8年來,家族所流的血遠比想像中更多。
但仔細想來,能在距離大宅這麼近的位置開槍,以及這一次臨時更換運貨路線被攔截,那不是敵對勢力光憑一己之力能做到的。
至此,黑髮青年扶正了鼻梁上的鏡架,鏡片反光掃過後,那雙橙金色的眼瞳對上二當家笑意極深的面容:
「拐了一大圈,是打算將叛徒的調查交到我手上麼?」
聞言,二當家大笑起來,他從沙發上起身,雙手背於背後,踏著優雅的步伐徐徐繞著黑髮青年打轉起來:
「調查?不,你可以做到更多,若從中找到殺害青梅竹馬的兇手,你想復仇也行。只要這些人不復存在於組織內,首領只要求這個結果而已。另外呢……」
說這此處,他刻意拉長了語氣,傾身湊向艾伯李斯特的耳畔,細語字字傳入了其耳中。
〈3〉
夜間來自內陸的風沙傳來淡淡鹹味,穿越枯黃的樹葉翻過磚牆直奔海岸,一波波好似在為逃亡者倒數著他的生命。身著黑衣的人影不時回首而望,拚盡全力地在小道上奔騰,幾次重心不穩時手腳並用地想逃離原地。
旋即,槍聲大作,黑衣人一聲高頻率的悲鳴趴伏在地,不遠處昏暗的路燈將背後追殺者的陰影拖得細長,遠超過了他的頭頂。想爬起身,卻無奈方才一槍貫過膝關節,只能以雙臂匍匐向前,曳起歪歪扭扭的血漬。
然而,他清楚地聽見身後人將配槍上了膛,頓時宛如背脊打霜,全身顫抖得再也無法行動,嘴角洩出尖銳的嗚咽。
「別、別開槍、別開槍啊!我……我也是逼不得已的啊,如果不把訊息帶出去的話,母親就會……」
又一次巨響,震憾著杳無人煙的街道,血漬噴灑在燈光下慘白的石壁面,正如這座城市千年來層層疊累的無數污漬。
見目標一動也不動地趴倒在自行拖行出的赤色軌跡尾端,艾伯李斯特收起了配槍,謹慎地向前確認黑衣人的脈搏,隨後拽起他的後領,將與自己身型不相上向的成年男性屍體翻過了石牆,眼角餘光確認著他無力地滾落乾燥的土塊上,最後撞上灌木叢,如斷線的木偶般肢體扭曲地癱軟在地。
與屍首隔著冰冷的磚牆,艾伯李斯特將雙臂貼上牆頭,趴伏在上頭注視著方才親手奪去的生命。
這是第幾個了?
5個?15個?不,大概已經近20了吧。不過實際數字已經變得無所謂了。
黑髮青年摘下了眼鏡,拭去沾染在鏡片上的血跡,轉過身,以背部抵著磚牆,仰首望向夜空。
這裡與故鄉不同,大城市裡是很難望見星光的,畢竟有太多眩目的事物,掩去了群星的風采。或者說,是這座城市裡各種沉痛與混亂,已淹沒了他的思緒,自從流亡到巴勒摩以後就再也無法憶P起星空的模樣。
幼年時,他時常在入夜後強拉著艾依查庫奔向父親管理的田間,坐在田埂間望著滿天的星斗。故鄉的夜空十分寬廣,他們總是將頂上無盡的星光比喻作大海,而兩個孩子則是遨遊銀海的航海士。
他依稀記得,他與艾依查庫逃離故鄉的夜晚,整個莊園在火光下燒得通紅,與父母親騎馬行經的橄欖樹林輝映著炎光。蔓延的熱氣,還有高大的人影在背後不斷吆喝。
槍響不時劃破天際,震耳欲聾,自遠方的風聲變得破碎,彈痕打入一旁,使中彈的樹幹傳來尖銳的怪叫,逼得兩個孩子不敢回首,更不奢望身後還有親人生還。
輾轉逃入城市中的兩人,藏於晦暗的角落茍延殘喘。
正屬冬季的西西里島未必存在著真正的酷寒,但當雨滴包圍著他們,無法迴避它無情的拍打,艾伯李斯特才意識到自己唯一的依靠只剩下身旁人的體溫。
還記得那個冷雨未曾歇止的深夜,是席道爾對他們伸出手掌,而飢寒交迫的兩人沒有別的選擇,隨時可能喪命的覺悟,以及對組織的忠誠,那都是之後的事了。
「為組織效命吧,一無所有的你們,如果願意投入爭鬥的話,或許也能爭取點什麼。」
當席道爾將厚實且滿覆皺紋的手掌伸向兩人時,如是說道。
對組織而言,像他們這樣的孩子能被吸收進入組織,再理想不過。何況追殺他們的,正是敵對家族的人馬。但比起為死去的親人復仇,艾伯李斯特更在意的是艾依查庫的安危,流落街頭的日子,他總感到不安,哪怕眨眼間,牽在一起的手掌便會失去溫度。
已經不想再失去了。
至少這次要搏得一點力量,好好守住最珍視的人。
曾經,他緊握著摯友的手,面向著反覆撲拍港口的海水,如此發誓。
當時還因為突然力道的加劇,引來艾依查庫的抗議。
「艾伯,你剛剛在想什麼?作為賠罪可以老實跟我說嗎?」
然而,見垂首沉默的摯友,金髮少年露齒而笑,也學著兒時玩伴掐緊了對方的掌心:
「不然先說說我的好了,我想保護艾伯,用這雙手。」
語尾至此停頓,當艾伯李斯特抬起頭來,眼前兩窩清澈水藍閃過一絲悲傷:「我已經不想再失去更多了,所以……咦,艾伯、艾伯,怎麼了,你有在聽嗎?」
那時,摯友伸手搖晃著他的肩膀,才使他回過神來,望著艾依查庫滿臉的擔憂,忍不住將他抱個滿懷。不料一時的重心不穩,令兩人搖搖晃晃地摔進水中,激起了巨大的水花。兩人四肢並用地拍打著海面,才好不容易爬上岸,精疲力盡地躺在水泥地上。
昂首而望,夜空一片漆黑,除了少量的深紫色雲彩勾勒著天際的線條。這讓兩個少年總有些違和感,還記得上一次他們這樣並肩躺在地面上,所望的夜空並非如此,卻又無法從混亂且塞滿血漬與鬥爭的記憶中挖出他們熟悉的夜色。
自從進入組織以後,他們擁有的並沒有變多,依然只有掌中屬於彼此的熱度。
「我們會一起活下去。」
艾伯李斯特淡然道出了這句話,雖然只是個無法掌控的祈願,但當時艾依查庫注視著自己的眼神,以及映照在他眼中自己的笑容,都不禁令他想相信這會成為日光東昇西落那樣的事實。
自記憶中回過神,而令他拉回意識的主因,是當他收束手掌時,卻發覺裡面什麼也不剩了。路燈照射下的地面映著單人的影子,顯得他一旁明亮的空位更加顯眼,他心底明白,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填入那片空白。
或許再過一段時間,他連艾依查庫的笑容也會就此淡忘,即便他百般不情願。8年來,他越來越厭惡在白天時仰起面容,烈日的刺眼是一回事,只是湛藍的天色與他記憶中那個人的眼眸實在太像,當那一整片的藍色映入眼簾,便會憶起那一夜最後一次注視著他的雙眸時,當中浮動不已的不安與疑惑,以及對自己滿溢而難以承受的信任。
他不是沒有想像過,若那一夜要求艾依查庫一同前往醫院,或許結果就會不同。但想像沒有任何意義,因為逝去的生命不會再回首。
是他的建議,將他誓死守護的摯友推入了黃泉。
他永遠記得那一天隨著席道爾追去醫院底部的停屍間,望見他熟悉的面孔半側染滿了血漬,原本應該屬於天空色的眼窩只剩下凹陷的黑洞,曾經握緊他的手,冰冷得讓人發顫。
艾伯李斯特在醫院地下佇足了一整夜,直至上層有了新的指示,才緩步離去。
回到大宅的路上正如現在的情景,黑暗無時無刻不包裹著自己,再刺眼的光源都再也無法使他心生嚮往,他只想不斷回首,找尋那個在黑暗中一去不回的身影,8年來他在這雜亂的城鎮夜裡都是這麼過的。
拉開袖口,露出古銅色的指針緩緩地在純白的表面上轉動,只見平面上指針所向的數字顯示著黎明的腳步已近,為此他加快了腳步,最後沒入樹影之中。
〈4〉
穿越樹木稀疏的枯黃山丘,步往大宅的路上,已又經過了幾個拐彎,只見深色的建磚一角已在不遠處露出頭來。然而,隨山上滾落的風塵中,艾伯李斯特驚覺血氣漫入了鼻腔,不免繃緊了全身神經,將手伸向配槍,悄然移往一旁的樹幹尋求掩護,謹慎地掃視著周圍每個角落。
就在離自己數十步的距離外,望見佇立於土丘上的矮小男性身影,以及他的腳邊躺臥著成年人身影。雖然此時光線極弱,但艾伯李斯特的直覺早已揭開了那男人的身份,正當他仍審慎思考著眼前景象的情勢時,不遠處的男人回過身,向著自己的方向,慢條斯理地喊道:
「出來吧,艾伯李斯特,我知道你在那裡,貝琳達已經發現你了。」
席道爾的尾音剛落,黑髮青年立刻感受到背後多了一分氣息,疑似槍管的物體抵上自己的後腦勺,並拉開了保險桿。
果然還是太大意了嗎?
艾伯李斯特暗忖著,提起手掌平舉於耳際,在確認身後人並沒有打算立刻開槍後,緩緩回首。
站在他背後的是隨侍於席道爾身邊的自動人偶,與其他組織內的成員不同,她總是身著雪白的西服,就連她的銀髮也連同衣著在黑暗中泛起微光。但真正令組織內外的人聞之喪膽的,是她那雙魔性的金色眼瞳,猶似愛琴海一帶神話中提到的蛇髮女妖,一旦與之對上,便將化為石像。
「來,轉過身,到他的面前去。」
貝琳達的嗓音雖然輕柔,但飄忽的底韻總嗅得出她喜悅,她是個喜愛欣賞死亡的自動人偶,作為和人類一樣有意識、有感情的人造生命,她最大的興趣,便是以她的雙眼蒐集各式各樣的死亡型態。無論是誰,提起她,最大的心願便是永遠不要成為她的敵人。
艾伯李斯特順著她的要求,徐徐步向席道爾所在之處。此時,他才終於看清了雜草與裸岩乾土交雜的地面上,那具臥倒的身影正是他們的二當家。
當黑髮青年抬起面容,迎上年長法律顧問的眼神,淡然得好似閱讀著歌劇中的劇情一般。
「你看起來並不驚訝,表示你也早就起了疑心麼?看來把你引介給二當家是加速了你走向死亡。」
席道爾揚起了笑意,提起鞋尖頂了頂地上一動也不動的屍首:
「他很欣賞你,確實,你的辦事效率實在出乎我意料之外,不到兩週就把所有牽涉其中的下屬清理乾淨了。果然,是因為與艾依查庫息息相關麼?」
當那個名字從他口中吐出的瞬間,席道爾清晰地目睹艾伯李斯特的眼眸中矇上一層黑暗。他踏著輕快的步伐,來到一手提拔的青年身旁,昂首望著他低垂的面容,一面伸手向身後自動人偶下了處決的指示,一面低聲細語道:
「沒必要露出種種難受的表情,反正你也要去找他了。」
言迄,他放下手臂,轉身離開黑髮青年身旁,朝著兩人遠去,心裡盤算著如何向組織解釋一切,內心草擬著各種劇本,步伐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然而,接近黎明的冰冷空氣依然沉靜,始終等不到他所期盼的那聲槍響。
「……貝琳達?」
席道爾猛然回首,只見一向對他言聽計從的自動人偶卻呆然立於原地。
此時,艾伯李斯特注視著他許久,最後一聲長嘆,彷彿已對這場鬧劇產生了厭倦感,就像打落孩子的玩具一般拍掉了自動人偶手上的短槍,逕自向著他大步走來。
這等舉動,立即讓年長的法律顧問變了臉色。
「貝琳達?他們對妳做了什麼?!」
貝琳達始終沒有回應,倒是來自席道爾的背後,傳來在場所有人熟悉的笑聲。
「這可真是我活到現在所見過最有趣的鬧劇,你竟然想用我賜予你的棋子來反抗我?席道爾啊,你果然老了,腦筋都不清楚了。」
席道爾慌亂之際,將視線轉向聲音的來源,只見身著墨色西裝外套與血色襯衫的二當家正倚著乾燥至有些乾裂的樹幹,中性的面容上揚起無法捉摸的笑意。
「不可能……你怎麼可能還活著?那邊那個又是什麼?」
身材短小的年長男人直指著與二當家長相毫無差異的屍首,失控地怒吼起來。
「你有知道的必要嗎?」
二當家邊笑道,提手指了指席道爾的背後,示意著要他轉身。
才一回首,他迎上的便是艾伯李斯特銳利的視線,以及臉上毫無溫度可言的冰寒。當席道爾回過神來,腹部一陣刺痛,只見黑髮青年掌中握著短刀,硬生生捅入了他的下腹。當熱液一點一點向外染出,暈眩感燒上全身,令矮小的男人一陣乾嘔。
他近距離注視著離自己不到幾公分的青年面孔,只感到可笑。
多年的策劃,好不容易在家族有了一席地位,竟然因為他一時心軟救了兩個孩子,原本想就此納為自身棋子的,沒想到在他快取得一切時反而成為了抹殺自己的利器。
「你知道嗎……?艾伯李斯特啊……」
隨著腹部的劇痛與體溫逐漸被抽離的痛苦,席道爾的意識逐漸模糊:
「那個傻小子,直到最後還念著你的安危……說他、必須,和你一起活下去……你知道我扣下扳機前,他臉上的表情……有多不甘……唔呃!」
不等他吐出所有的言語,黑髮青年握緊了刀柄,一點一點將刃面朝上剖去,每一寸的上行,皆連帶著鮮血濺上他與席道爾的衣袖,以及那位曾經向他伸出援手的長輩淒厲的慘叫。
當他抽起染滿腥紅的刃面,令面前矮小的男性順著重力倒下時,他的臉頰上也沾滿了血漬,但對他而言如同沾上雨水般稀鬆平常,就這樣任憑它滑落頰面,拉起細長的深紅色軌跡,並專注地望著席道爾斷氣的那一刻。
頓時,凌晨的樹林間毫無聲響,就連蟲鳴與樹業也膽怯噤聲。
「真可惜,原本我還期待看見你憤怒、扭曲、憎恨,還有咆哮的表情呢。」
頂著中性臉蛋的二當家緩緩步至艾伯李斯特身旁,交差著手臂,垂首欣賞著席道爾的死狀,輕笑起來:
「瞧你,反應竟然如此冷淡,我都懷疑你是不是人類了,就連我身邊的自動人偶都比你情緒化啊。」
聞言,艾伯李斯特面露苦笑,微微搖頭道:「我只是把礙事的東西捨棄了而已。」
情感終究只是行動下的附屬品,既然應守護的事物不復存在,留下那行動下的情緒也不過是絆腳石。早在透過各種管道替艾依查庫張羅到下葬的地方後,他就連自己的感情也藏入深淵了。
至於如今留在人間繼續走動的這個自己還剩下什麼,除了名字與長相外,他一點也答不出來。
「好了,現在我缺了個法律顧問,總得有人頂替。」
這時,一旁中性的嗓音自耳邊傳來,身後的黑髮人兒拍了拍艾伯李斯特的肩膀,笑道:「就如上次所說,當我把這個過時的男人處理掉後,這個位子就歸你了。怎麼樣?」
艾伯李斯特淡淡一嘆,轉而面向眼前的人兒,小心翼翼地捧起他覆於黑色西裝的手臂,俯身輕吻:
「悉聽尊便,瑪爾瑟斯首領。」
聞言,黑髮人兒先是一愣,最後偏著面容,揚起招牌的笑容:「何時發現的?」
「只是猜測而已,大概在我們面前出現的二當家,都是您虛設的存在吧?」邊說著,黑髮青年瞥向一旁與眼前人一模一樣的屍首:「恐怕替身也是要多少有多少。」
對於艾伯李斯特的回答,瑪爾瑟斯大笑起來:
「非常好,你實在是比我想像中有趣太多了。」
就在這時,天色開始由紫轉藍,陽光的底韻一點一點在遠方天空暈開。兩個黑髮人影,以及自動人偶注視著漸漸染上光彩的天色,總有種時間凍結於此時方始流動的錯覺。
「走吧,接下來還有數不盡的任務要交到你手上呢。把這裡的清理交給貝琳達處理吧。」
「遵命,首領。」
聽聞銀髮自動人偶柔聲答覆,瑪爾瑟絲與艾伯李斯特兩人緩步離去。
就在距離大宅僅剩一個拐彎的山道時,艾伯李斯特瞥見角落一抹熟悉的金色,為此猛然回首,但那裡僅有的是一整團如尖刺般的灌木叢,還有來不及被日光照耀的黑色陰影。
那裡是組織成員告訴他,艾依查庫那一夜倒下的角落,且那裡已不存在任何東西。
就像每晚仰首所見的天空一樣。
「怎麼了嗎?」
隨著瑪爾瑟絲回首一問,艾伯李斯特搖了搖頭。
逝去的星空不會回來,而留在這片虛無黑夜底下的生還者,唯一能做的,即是背負著亡者等值的生命,繼續漫無目的前進,直到自己終曲來臨的那一天。
「請你等我,艾依查庫。」
艾伯李斯特留下了細微的低喃,追上瑪爾瑟斯的腳步踏入大宅。
Fin.
磚道上昏黃的路燈閃爍不定,入冬以後雨水使地面水漬隨照明躍動。在這個時間,街道連同建築,以及居民皆已進入夢鄉,只想從白天的忙碌中搏取一段放鬆與喘息的空間。
但對另一群人而言,黑夜來臨,才是緊蹦的開始。
街道的兩端,皮鞋同時踏響,兩名黑衣少年奔向彼此,其中一人來不及順過吐息,便開口道:
「艾伯,聽我說,總覺得醫院那一邊事情不太對勁……呼、呼……」
說話急促的少年甩了甩一頭亂翹的金髮,只想理清腦中混亂的思緒。
「醫院旁巷口的小鬼跟我說的,周圍的戒備變得很鬆散。」
「因為部份人力已調往二當家身邊了。」
言至半途,與他對話的黑髮少年有別於對方的慌張,平靜地解釋著,但這顯然無法平撫眼前人的不安。
「……我知道了,不然你先回去知會上頭一聲,我繞去醫院看看情況。」
聽見他的回應,金髮少年這才緩了眉字,水藍色澄澈雙瞳中的驚慌就此退潮,點頭如搗蒜後,越過黑髮少年的肩邊邁開步伐奔跑,最後在街道盡頭失去蹤跡。
目送著他離去,黑髮少年推了推騎在鼻梁上的鏡架,便快步走往與同伴相反的方向。
橫越幾排米褐色磚砌住宅,穿過僅僅兩個少年肩膀寬度的上坡階梯,總算尋得作為目標的醫院,踏入內,迎接他的卻是空無一人的老舊櫃檯,角落昏暗的橘紅燈光是黑喑中唯一的光源,朝廊道彼端逐漸減弱。盡頭的黑暗中,露出半截木桌,靜靜棄置於此處,桌前的鐵椅敞開了半個直角,可想見原本坐於上頭的人離開之匆忙。
黑髮少年邁開腳步,每個步伐踏響著廊道,又慣入底部狹窄的樓梯間,在棟屋子內迴盪不已。
想起同伴所言,與其說戒備異常鬆散,還不如說根本鬧起了空城。
爬上二樓,除了少年的腳步聲,同樣尋不得其他動靜,櫃台文件散亂於桌面,連地面也遺落了幾張。拐過轉角沒過幾步,已來到最深處病房前,推開木門。躺在病床上的是一名身形削瘦的少女,藍綠色的波浪散亂於潔白的枕頭上,雙眼輕闔而沉沉睡著。
她是當家的長女,日前捲入了兩大家族間的槍戰而重傷。原以為只是場意外而不已為意,但事發之後幾日,關於深夜那場械鬥的情報越發複雜,就連大小姐被襲擊當下的細節也備受質疑──種種跡象皆指出她並非意外捲入,而是分明有人想要了她的命。
組織內所得到的情報大概只有這樣了。
少年自有限的資訊中翻找著現況的解釋方式,但就在這時,背後的房門突然被人撞開,他猛然回首,下巴立即被匕首銳利的觸感抵住。
「是誰?溜入病房有什麼企圖?」
定睛一望,是隨侍於大小姐身邊的自動人偶,少年趕緊平舉雙手,順應著鋒刃的壓迫抬高下巴。
隨即,束著雙馬尾的人偶少女瞇起柑橙色的眼珠,掃視著少年全身,嘴角下抑:
「我記得你是席道爾先生撿回來的小鬼吧?這種時候在這裡做什麼?」
「待會再和妳解釋,現在得趕快把大小姐藏起來,請協助我……」
話語尾音未絕,來自樓下的聲響頓時抽空了兩人的注意力,精神與呼吸同時緊繃起來。
步入醫院的是兩名身型高大的男性,身著被風塵染得灰濁的寬鬆襯衫,將衣袖捲至肘上,露出古銅色的精實手臂,偏向一邊的鴨舌帽底下深深凹陷的眼窩鑲著如禿鷹般銳利的視線掃向二樓,在低聲交談後皮鞋驚醒了室內的空氣,一步步向二樓逼近。
穿越空無一人的護理站,兩人交換了個眼色,一前一後地步向走廊深處的房間,病房的房門並沒有闔上。他們紛紛自腰際抽起槍械,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探入黑暗之中。
然而,房內靜得詭異,並不似有人使用的跡象。
進入病房的兩人皺起眉頭,面面相覷。
「和說好的不一樣啊。」
「先別慌,把隔壁房也檢查一遍。」
站在門口的男性以姆指直指背後,便踏向廊道,當另一名男性也打算跟上時,背後細微的摩擦聲響促使他乍然回首。眨眼間,大腿傳來一絲刺痛,還來不及向同夥警示,視線與意識全融入了黑暗之中。
「喂!」
察覺到夥伴未跟上來,才方步出病房的高大男人又闖了進來,望見同行人臥倒於床角下,才提起了警戒,但為時已晚。一轉眼,手肘之下一陣刺痛也奪去了他的意識。
望著倒地不起的陌生男性許久後,黑暗中行動的人影才緩步走向床邊點起照明。
人偶少女緊緊盯著不省人事的兩人,始終貼著照明的桌燈不肯靠近,倒是站在對面的黑髮少年毫不忌諱地走向兩個男人,伸手翻找著他們的衣衫。
「接下來呢?」
侍僕少女詢問著,但卻得不到回應,對方冷淡的反應使她不悅起來:
「你有在聽嗎?對了,你連名字都沒報過啊。」
「……艾伯李斯特。」
「噢,艾伯李斯特,所以接下來呢?有什麼建議嗎?」
望著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年舉止卻相差甚遠,甚至還擺出一副愛理不理的姿態,令少女鼻息間不禁冷哼一聲。見對方還是默不作聲,乾脆順了順自己的裙擺與偏綠的金色髮梢,逕自走向房門:
「如果沒事的話,我要回大小姐身邊了,沒意見吧?」
「去吧,剩下的我來處理,非常感謝妳的協助,可以的話這個也幫忙處理掉。」
邊說著,少年撿起了原本屬於兩個男人的配槍,在檢查過保險後留在自己身上,並指了指靜置於牆角的麻醉藥瓶,也就是方才用於突襲不速之客的武器。
「我的同伴已經去通知上層了,等一下就會趕到。」
正如艾伯李斯特所言,沒過半刻鐘,便見窗外駛來兩部黑頭轎車,在車門敞開的瞬間,一團烏黑的熟悉身影湧進醫院。
然而,從中卻找不著艾伯李斯特所熟悉的金髮少年身影。
〈2〉
巴勒摩今日的海岸依然炎熱,層層米白的牆面令狹窄的街道閃耀得行人難以睜眼,甜橙色澤的遮陽布隨風飄搖好似燃燒起來,發燒一般的高溫使人恍惚,總會以為真嗅到了一點焦味,誤將此處視為煉獄。
行人盡可能避免這種時刻踏上街道,只想逃避白燄焚身的難受。正因如此,此時快速穿越磚道的漆黑身影更為顯眼。那是個高瘦的青年,在白得發亮的景色於四周熊熊焚燒時,他仍全身包裹於墨色之中,彷彿與身邊的高溫隔絕。只見他提起骨節分明而修長的手指,緊緊壓在頂上鴨舌帽的前緣,隱約可見藏於底下的黑框眼鏡。
然而,青年的身影在眨眼間遁入陰影,好似從來未曾出現。
殊不知,兩棟平房間存在著狹小的暗道,通往座落於城鎮角落的聳立山丘,曬得枯黃的矮樹叢被行經者踩得窸窣作響,青年所踏的小徑最終又通往寬敞的深灰色車道。
車道的盡頭,是藏於樹林間的老舊大宅,當青年步伐剛踏至庭院前端,足足兩層樓高的鐵黑大門緩緩敞開,左右葉面尖細的灌木叢侷限了來者的視覺,不得不注意到面前大宅深褐色的門戶,以及守於門口與青年衣著相似的高大身影。
與門口的黑衣人幾句交談後,總算進入屋內,隨著內部人員的引導下步步踏上二樓,褐紅的地毯勾勒著典雅的洛可可式葉形紋路,彰顯著屋子主人對歐陸藝術的熱愛。然而,對此時獨自一人前行的青年而言,始終無法融入室內的氣氛,更無心欣賞之。
寬敞的起居室彼端,坐在沙發尾端的男性抬起了頭,滿覆皺紋的臉上揚起笑意,他望見青年後便站起身來,雖然身高上明顯比青年矮上許多,但其舉止間仍不乏威嚴,以及青年眼中所見──一股扭曲的氣魄。
「還是老樣子,艾伯李斯特,你總是提早了五分鐘。」
當年長的矮小男人開口說話時,青年摘下了頂上的帽子,露出黝黑的短髮下清秀的面目,向面前的男人俯首致意。
身為組織的法律顧問,大部份的成員皆得敬他幾分。家族能搶下西西里島北部的毒品與槍械交易市場佔有率,並確保了組織運作的資金,全靠他數年前大膽進言而促成的開拓計劃,以及其與政客、法界人士間的斡旋。
因此,在組織中,眼前的男人是英雄般的存在,但對艾伯李斯特而言,並不只是如此。幼年時,他與同鄉的摯友輾轉流浪來到巴勒摩的街角,當生命已至盡頭時,救了他們的也是這個男人。
「特別在這種時候找我來,有什麼事麼,席道爾先生?」
「別急,今天找你有事的不是我,我也只是負責引介罷了。」
說罷,席道爾緩緩步向身後的木門,輕輕扣了兩下,低喃幾句後,轉開了門把,伸手向背後的艾伯李斯特招了招,示意著要他進去。
「來吧,二當家已經在等你了。」
步至房門口時,卻見身旁的男人似乎並沒有一同進入房內的打算,這令黑髮青年不禁蹙緊了眉頭。
房裡難不成還藏了什麼?
注視著深褐色的門框內,掩於黑暗而未知的空間,艾伯李斯特不免起了疑心。然而懷疑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畢竟席道爾的要求,大部份沒有反駁或質疑的餘地。
當他踏入房內兩步,便聽聞背後房門緩緩闔上,視線所及的光源全蕭瑟起來,只能勉強識別室內幾件傢俱的大致輪廓。
霎時,面前漫起的殺意,如寒氣凍結了青年的脊骨。他憑著生存本能抓起了腳邊的木椅隔擋於面前,一股強勁的衝擊令他掌中的椅腳一震,微光下可見椅背上不知何時已嵌入了兩把匕首。
暗自估算著匕首的投射方向,艾伯李斯特直接將面前原本充當盾牌的木椅甩了過去,巨響之後可輕易辨認木塊解體的聲響。隨後,從碎散的椅子殘塊間補捉到了一抹迅速移動的黑影,從中又是兩道鋒利的刀光向自己飛來,所幸一個側身即時閃避。
向後方的牆面又退了兩步的同時,艾伯李斯特再一次閃過三次匕首投擲,眼見面前的人影一步步逼近自己。
隨著再一次投擲暗器的空檔,黑髮青年反手抽起刺入牆面的利刃,側身繞過距離自己最近的大型傢俱,就在一連串飛刃捅入身邊龐然大物的瞬間,於暗器的柄上一蹬,終於壓制了數次投擲匕首的人影。
就在這一刻,危急性命的不安感油然而生,如風般竄過艾伯李斯特的知覺。幾乎全然被本能牽動著,他趕緊跳開了黑色的人影身邊,但仍顯遲了些。在他意識到事情不對勁的剎那,不明的液體從對方身上噴灑出來,在碰觸到他的臂膀後如強酸般發燙,最後在上頭燒出了個焦洞。
下一秒,缺乏光線的房間突然明亮起來,令艾伯李斯特頓時無法適應室內的光線。他眨了眨眼,才發覺不遠處還躺倒於地面的人影,是一名身材嬌小的少女,偏綠的金色雙馬尾散落於沾了螢綠體液的地毯上,柑桔色的雙眸狠狠瞪著自己──這不是與她第一次見面,在此之前,他們就見過。幾年前的夜裡,那個守在大小姐身邊的自動人偶,協助了他臨時的策劃,光憑幾管麻醉藥便抓到了意圖行刺的殺手。
忽然,從旁而來輕薄的掌聲吸引了兩人的注意,艾伯李斯特轉頭一望,才發覺房間的深處,也就是此時室內燈光的來源旁,佇立著留有至肩黑髮的中性身影,左側單邊的髮辮順著與髮色相同的西裝外套而垂下,裡面鮮紅的襯衫猶似染滿血跡般顯眼而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那張無法辨識性別與年齡的精緻臉蛋上,黑中透紫的眼眸掛著虛無飄渺的笑意緊盯著距離自己數步之遠的艾伯李斯特。
雖然從未親眼見過,但在組織裡的這幾年,他還是聽聞過些許首領與二當家的傳聞。在這個家族裡,能令首領親自出面的事並不多(甚至有人傳言當家早已活了超過百年,因而戲稱為不死首領),大部份的命令皆由二當家與身為法律顧問的席道爾來傳達,而眼前的長相秀麗的人兒正如傳聞中私下被成員們以「禁衛軍」代稱的二當家。
「等等,我還沒輸……」
「已經可以了,雪莉,我也只是想試試他的身手而已。」黑髮人兒緩步繞過了被砸得粉碎的木椅,伸手調穩了一旁單座沙發的位置,便疊膝坐了下來。
「這是你第一次進來這裡吧,艾伯李斯特?」
二當家提起手順了順垂在肩邊的髮辮,抬眼而笑:「這麼說來,我未曾向你親自道謝呢,8年前那次事件,多虧了你舍妹才能活到出嫁。」
聽得此言,艾伯李斯特臉上卻沒有喜色,反而眼神一沉,半面陷入了陰霾:
「不敢當,那一次並非個人的功勞,當時實際制伏了刺客的人,現在正躺在您的身旁。」
對於面前黑髮青年的回應,二當家輕笑起來:「好了,寒暄就到此為止吧。」
「今日找我有何事,閣下?」
「呵……除了實力值得信賴外,連不解風情這點,也和那個老狐狸說得一模一樣。」
二當家泛起了深深的笑意,雙手平放於扶手上:
「事實上呢,這場持續了8年的爭鬥,透過警方那邊套來的情報,總算有了些轉機。首領和我,以及席道爾已經擬定了下一階段的策略。然而,其中有些盲點卻不及顧全。」
言至此,二當家提起食指指向艾伯李斯特:「但我想關於這些盲點,你會有興趣的,因為他和你8年前那位慘死的朋友有關。」
他刻意在最後一句上加重了語氣,也正如他所期望的,望見佇立距離自己幾步遠的黑髮青年垂下了面容,原本冷靜的臉色更蒙上一層灰土。但二當家裝作沒注意到似的,接續道:
「最近接連幾次運貨車受襲,使得負責的幹部措手不及,因此我們緊急修正了運貨路線,啊,我記得最終定案的路線是從你手中提出的?」
「只是在幾個簡單的細節上,應席道爾的要求提出了建議而已。」
「不,就我看來你所修改的幾個細節相當高明,席道爾能有你這樣的手下真是天父的眷顧。」二當家言至此,笑意仍未減:
「只可惜,對手的突襲太過突然,他們對於我們的一舉一動瞭若指掌,正如8年前奪走了你摯友的那一槍。我這麼說,你應該也會得出與我同樣的結論吧?」
語音方落,室內陷入了難以喘息的低氣壓中。
艾伯李斯特不可能忘記那一夜的事,在組織成員趕到醫院後沒多久,他趁著空檔詢問其中熟識的面孔,只想知曉艾依查庫的下落。不料從他們口中才得知,那個應他的要求奔回家族大宅通風報信的少年,根本沒有回到大宅。
正當他苦思於摯友的下落時,隨即有人找到了艾依查庫,就在山道旁的樹叢裡,子彈貫穿了他的右眼橫過腦門,顯然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到底是誰開的槍、為何沒有半個人聽見槍聲,一切全成謎,隨著當時與敵對家族激烈的鬥爭,他的死就此埋沒,畢竟這8年來,家族所流的血遠比想像中更多。
但仔細想來,能在距離大宅這麼近的位置開槍,以及這一次臨時更換運貨路線被攔截,那不是敵對勢力光憑一己之力能做到的。
至此,黑髮青年扶正了鼻梁上的鏡架,鏡片反光掃過後,那雙橙金色的眼瞳對上二當家笑意極深的面容:
「拐了一大圈,是打算將叛徒的調查交到我手上麼?」
聞言,二當家大笑起來,他從沙發上起身,雙手背於背後,踏著優雅的步伐徐徐繞著黑髮青年打轉起來:
「調查?不,你可以做到更多,若從中找到殺害青梅竹馬的兇手,你想復仇也行。只要這些人不復存在於組織內,首領只要求這個結果而已。另外呢……」
說這此處,他刻意拉長了語氣,傾身湊向艾伯李斯特的耳畔,細語字字傳入了其耳中。
〈3〉
夜間來自內陸的風沙傳來淡淡鹹味,穿越枯黃的樹葉翻過磚牆直奔海岸,一波波好似在為逃亡者倒數著他的生命。身著黑衣的人影不時回首而望,拚盡全力地在小道上奔騰,幾次重心不穩時手腳並用地想逃離原地。
旋即,槍聲大作,黑衣人一聲高頻率的悲鳴趴伏在地,不遠處昏暗的路燈將背後追殺者的陰影拖得細長,遠超過了他的頭頂。想爬起身,卻無奈方才一槍貫過膝關節,只能以雙臂匍匐向前,曳起歪歪扭扭的血漬。
然而,他清楚地聽見身後人將配槍上了膛,頓時宛如背脊打霜,全身顫抖得再也無法行動,嘴角洩出尖銳的嗚咽。
「別、別開槍、別開槍啊!我……我也是逼不得已的啊,如果不把訊息帶出去的話,母親就會……」
又一次巨響,震憾著杳無人煙的街道,血漬噴灑在燈光下慘白的石壁面,正如這座城市千年來層層疊累的無數污漬。
見目標一動也不動地趴倒在自行拖行出的赤色軌跡尾端,艾伯李斯特收起了配槍,謹慎地向前確認黑衣人的脈搏,隨後拽起他的後領,將與自己身型不相上向的成年男性屍體翻過了石牆,眼角餘光確認著他無力地滾落乾燥的土塊上,最後撞上灌木叢,如斷線的木偶般肢體扭曲地癱軟在地。
與屍首隔著冰冷的磚牆,艾伯李斯特將雙臂貼上牆頭,趴伏在上頭注視著方才親手奪去的生命。
這是第幾個了?
5個?15個?不,大概已經近20了吧。不過實際數字已經變得無所謂了。
黑髮青年摘下了眼鏡,拭去沾染在鏡片上的血跡,轉過身,以背部抵著磚牆,仰首望向夜空。
這裡與故鄉不同,大城市裡是很難望見星光的,畢竟有太多眩目的事物,掩去了群星的風采。或者說,是這座城市裡各種沉痛與混亂,已淹沒了他的思緒,自從流亡到巴勒摩以後就再也無法憶P起星空的模樣。
幼年時,他時常在入夜後強拉著艾依查庫奔向父親管理的田間,坐在田埂間望著滿天的星斗。故鄉的夜空十分寬廣,他們總是將頂上無盡的星光比喻作大海,而兩個孩子則是遨遊銀海的航海士。
他依稀記得,他與艾依查庫逃離故鄉的夜晚,整個莊園在火光下燒得通紅,與父母親騎馬行經的橄欖樹林輝映著炎光。蔓延的熱氣,還有高大的人影在背後不斷吆喝。
槍響不時劃破天際,震耳欲聾,自遠方的風聲變得破碎,彈痕打入一旁,使中彈的樹幹傳來尖銳的怪叫,逼得兩個孩子不敢回首,更不奢望身後還有親人生還。
輾轉逃入城市中的兩人,藏於晦暗的角落茍延殘喘。
正屬冬季的西西里島未必存在著真正的酷寒,但當雨滴包圍著他們,無法迴避它無情的拍打,艾伯李斯特才意識到自己唯一的依靠只剩下身旁人的體溫。
還記得那個冷雨未曾歇止的深夜,是席道爾對他們伸出手掌,而飢寒交迫的兩人沒有別的選擇,隨時可能喪命的覺悟,以及對組織的忠誠,那都是之後的事了。
「為組織效命吧,一無所有的你們,如果願意投入爭鬥的話,或許也能爭取點什麼。」
當席道爾將厚實且滿覆皺紋的手掌伸向兩人時,如是說道。
對組織而言,像他們這樣的孩子能被吸收進入組織,再理想不過。何況追殺他們的,正是敵對家族的人馬。但比起為死去的親人復仇,艾伯李斯特更在意的是艾依查庫的安危,流落街頭的日子,他總感到不安,哪怕眨眼間,牽在一起的手掌便會失去溫度。
已經不想再失去了。
至少這次要搏得一點力量,好好守住最珍視的人。
曾經,他緊握著摯友的手,面向著反覆撲拍港口的海水,如此發誓。
當時還因為突然力道的加劇,引來艾依查庫的抗議。
「艾伯,你剛剛在想什麼?作為賠罪可以老實跟我說嗎?」
然而,見垂首沉默的摯友,金髮少年露齒而笑,也學著兒時玩伴掐緊了對方的掌心:
「不然先說說我的好了,我想保護艾伯,用這雙手。」
語尾至此停頓,當艾伯李斯特抬起頭來,眼前兩窩清澈水藍閃過一絲悲傷:「我已經不想再失去更多了,所以……咦,艾伯、艾伯,怎麼了,你有在聽嗎?」
那時,摯友伸手搖晃著他的肩膀,才使他回過神來,望著艾依查庫滿臉的擔憂,忍不住將他抱個滿懷。不料一時的重心不穩,令兩人搖搖晃晃地摔進水中,激起了巨大的水花。兩人四肢並用地拍打著海面,才好不容易爬上岸,精疲力盡地躺在水泥地上。
昂首而望,夜空一片漆黑,除了少量的深紫色雲彩勾勒著天際的線條。這讓兩個少年總有些違和感,還記得上一次他們這樣並肩躺在地面上,所望的夜空並非如此,卻又無法從混亂且塞滿血漬與鬥爭的記憶中挖出他們熟悉的夜色。
自從進入組織以後,他們擁有的並沒有變多,依然只有掌中屬於彼此的熱度。
「我們會一起活下去。」
艾伯李斯特淡然道出了這句話,雖然只是個無法掌控的祈願,但當時艾依查庫注視著自己的眼神,以及映照在他眼中自己的笑容,都不禁令他想相信這會成為日光東昇西落那樣的事實。
自記憶中回過神,而令他拉回意識的主因,是當他收束手掌時,卻發覺裡面什麼也不剩了。路燈照射下的地面映著單人的影子,顯得他一旁明亮的空位更加顯眼,他心底明白,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填入那片空白。
或許再過一段時間,他連艾依查庫的笑容也會就此淡忘,即便他百般不情願。8年來,他越來越厭惡在白天時仰起面容,烈日的刺眼是一回事,只是湛藍的天色與他記憶中那個人的眼眸實在太像,當那一整片的藍色映入眼簾,便會憶起那一夜最後一次注視著他的雙眸時,當中浮動不已的不安與疑惑,以及對自己滿溢而難以承受的信任。
他不是沒有想像過,若那一夜要求艾依查庫一同前往醫院,或許結果就會不同。但想像沒有任何意義,因為逝去的生命不會再回首。
是他的建議,將他誓死守護的摯友推入了黃泉。
他永遠記得那一天隨著席道爾追去醫院底部的停屍間,望見他熟悉的面孔半側染滿了血漬,原本應該屬於天空色的眼窩只剩下凹陷的黑洞,曾經握緊他的手,冰冷得讓人發顫。
艾伯李斯特在醫院地下佇足了一整夜,直至上層有了新的指示,才緩步離去。
回到大宅的路上正如現在的情景,黑暗無時無刻不包裹著自己,再刺眼的光源都再也無法使他心生嚮往,他只想不斷回首,找尋那個在黑暗中一去不回的身影,8年來他在這雜亂的城鎮夜裡都是這麼過的。
拉開袖口,露出古銅色的指針緩緩地在純白的表面上轉動,只見平面上指針所向的數字顯示著黎明的腳步已近,為此他加快了腳步,最後沒入樹影之中。
〈4〉
穿越樹木稀疏的枯黃山丘,步往大宅的路上,已又經過了幾個拐彎,只見深色的建磚一角已在不遠處露出頭來。然而,隨山上滾落的風塵中,艾伯李斯特驚覺血氣漫入了鼻腔,不免繃緊了全身神經,將手伸向配槍,悄然移往一旁的樹幹尋求掩護,謹慎地掃視著周圍每個角落。
就在離自己數十步的距離外,望見佇立於土丘上的矮小男性身影,以及他的腳邊躺臥著成年人身影。雖然此時光線極弱,但艾伯李斯特的直覺早已揭開了那男人的身份,正當他仍審慎思考著眼前景象的情勢時,不遠處的男人回過身,向著自己的方向,慢條斯理地喊道:
「出來吧,艾伯李斯特,我知道你在那裡,貝琳達已經發現你了。」
席道爾的尾音剛落,黑髮青年立刻感受到背後多了一分氣息,疑似槍管的物體抵上自己的後腦勺,並拉開了保險桿。
果然還是太大意了嗎?
艾伯李斯特暗忖著,提起手掌平舉於耳際,在確認身後人並沒有打算立刻開槍後,緩緩回首。
站在他背後的是隨侍於席道爾身邊的自動人偶,與其他組織內的成員不同,她總是身著雪白的西服,就連她的銀髮也連同衣著在黑暗中泛起微光。但真正令組織內外的人聞之喪膽的,是她那雙魔性的金色眼瞳,猶似愛琴海一帶神話中提到的蛇髮女妖,一旦與之對上,便將化為石像。
「來,轉過身,到他的面前去。」
貝琳達的嗓音雖然輕柔,但飄忽的底韻總嗅得出她喜悅,她是個喜愛欣賞死亡的自動人偶,作為和人類一樣有意識、有感情的人造生命,她最大的興趣,便是以她的雙眼蒐集各式各樣的死亡型態。無論是誰,提起她,最大的心願便是永遠不要成為她的敵人。
艾伯李斯特順著她的要求,徐徐步向席道爾所在之處。此時,他才終於看清了雜草與裸岩乾土交雜的地面上,那具臥倒的身影正是他們的二當家。
當黑髮青年抬起面容,迎上年長法律顧問的眼神,淡然得好似閱讀著歌劇中的劇情一般。
「你看起來並不驚訝,表示你也早就起了疑心麼?看來把你引介給二當家是加速了你走向死亡。」
席道爾揚起了笑意,提起鞋尖頂了頂地上一動也不動的屍首:
「他很欣賞你,確實,你的辦事效率實在出乎我意料之外,不到兩週就把所有牽涉其中的下屬清理乾淨了。果然,是因為與艾依查庫息息相關麼?」
當那個名字從他口中吐出的瞬間,席道爾清晰地目睹艾伯李斯特的眼眸中矇上一層黑暗。他踏著輕快的步伐,來到一手提拔的青年身旁,昂首望著他低垂的面容,一面伸手向身後自動人偶下了處決的指示,一面低聲細語道:
「沒必要露出種種難受的表情,反正你也要去找他了。」
言迄,他放下手臂,轉身離開黑髮青年身旁,朝著兩人遠去,心裡盤算著如何向組織解釋一切,內心草擬著各種劇本,步伐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然而,接近黎明的冰冷空氣依然沉靜,始終等不到他所期盼的那聲槍響。
「……貝琳達?」
席道爾猛然回首,只見一向對他言聽計從的自動人偶卻呆然立於原地。
此時,艾伯李斯特注視著他許久,最後一聲長嘆,彷彿已對這場鬧劇產生了厭倦感,就像打落孩子的玩具一般拍掉了自動人偶手上的短槍,逕自向著他大步走來。
這等舉動,立即讓年長的法律顧問變了臉色。
「貝琳達?他們對妳做了什麼?!」
貝琳達始終沒有回應,倒是來自席道爾的背後,傳來在場所有人熟悉的笑聲。
「這可真是我活到現在所見過最有趣的鬧劇,你竟然想用我賜予你的棋子來反抗我?席道爾啊,你果然老了,腦筋都不清楚了。」
席道爾慌亂之際,將視線轉向聲音的來源,只見身著墨色西裝外套與血色襯衫的二當家正倚著乾燥至有些乾裂的樹幹,中性的面容上揚起無法捉摸的笑意。
「不可能……你怎麼可能還活著?那邊那個又是什麼?」
身材短小的年長男人直指著與二當家長相毫無差異的屍首,失控地怒吼起來。
「你有知道的必要嗎?」
二當家邊笑道,提手指了指席道爾的背後,示意著要他轉身。
才一回首,他迎上的便是艾伯李斯特銳利的視線,以及臉上毫無溫度可言的冰寒。當席道爾回過神來,腹部一陣刺痛,只見黑髮青年掌中握著短刀,硬生生捅入了他的下腹。當熱液一點一點向外染出,暈眩感燒上全身,令矮小的男人一陣乾嘔。
他近距離注視著離自己不到幾公分的青年面孔,只感到可笑。
多年的策劃,好不容易在家族有了一席地位,竟然因為他一時心軟救了兩個孩子,原本想就此納為自身棋子的,沒想到在他快取得一切時反而成為了抹殺自己的利器。
「你知道嗎……?艾伯李斯特啊……」
隨著腹部的劇痛與體溫逐漸被抽離的痛苦,席道爾的意識逐漸模糊:
「那個傻小子,直到最後還念著你的安危……說他、必須,和你一起活下去……你知道我扣下扳機前,他臉上的表情……有多不甘……唔呃!」
不等他吐出所有的言語,黑髮青年握緊了刀柄,一點一點將刃面朝上剖去,每一寸的上行,皆連帶著鮮血濺上他與席道爾的衣袖,以及那位曾經向他伸出援手的長輩淒厲的慘叫。
當他抽起染滿腥紅的刃面,令面前矮小的男性順著重力倒下時,他的臉頰上也沾滿了血漬,但對他而言如同沾上雨水般稀鬆平常,就這樣任憑它滑落頰面,拉起細長的深紅色軌跡,並專注地望著席道爾斷氣的那一刻。
頓時,凌晨的樹林間毫無聲響,就連蟲鳴與樹業也膽怯噤聲。
「真可惜,原本我還期待看見你憤怒、扭曲、憎恨,還有咆哮的表情呢。」
頂著中性臉蛋的二當家緩緩步至艾伯李斯特身旁,交差著手臂,垂首欣賞著席道爾的死狀,輕笑起來:
「瞧你,反應竟然如此冷淡,我都懷疑你是不是人類了,就連我身邊的自動人偶都比你情緒化啊。」
聞言,艾伯李斯特面露苦笑,微微搖頭道:「我只是把礙事的東西捨棄了而已。」
情感終究只是行動下的附屬品,既然應守護的事物不復存在,留下那行動下的情緒也不過是絆腳石。早在透過各種管道替艾依查庫張羅到下葬的地方後,他就連自己的感情也藏入深淵了。
至於如今留在人間繼續走動的這個自己還剩下什麼,除了名字與長相外,他一點也答不出來。
「好了,現在我缺了個法律顧問,總得有人頂替。」
這時,一旁中性的嗓音自耳邊傳來,身後的黑髮人兒拍了拍艾伯李斯特的肩膀,笑道:「就如上次所說,當我把這個過時的男人處理掉後,這個位子就歸你了。怎麼樣?」
艾伯李斯特淡淡一嘆,轉而面向眼前的人兒,小心翼翼地捧起他覆於黑色西裝的手臂,俯身輕吻:
「悉聽尊便,瑪爾瑟斯首領。」
聞言,黑髮人兒先是一愣,最後偏著面容,揚起招牌的笑容:「何時發現的?」
「只是猜測而已,大概在我們面前出現的二當家,都是您虛設的存在吧?」邊說著,黑髮青年瞥向一旁與眼前人一模一樣的屍首:「恐怕替身也是要多少有多少。」
對於艾伯李斯特的回答,瑪爾瑟斯大笑起來:
「非常好,你實在是比我想像中有趣太多了。」
就在這時,天色開始由紫轉藍,陽光的底韻一點一點在遠方天空暈開。兩個黑髮人影,以及自動人偶注視著漸漸染上光彩的天色,總有種時間凍結於此時方始流動的錯覺。
「走吧,接下來還有數不盡的任務要交到你手上呢。把這裡的清理交給貝琳達處理吧。」
「遵命,首領。」
聽聞銀髮自動人偶柔聲答覆,瑪爾瑟絲與艾伯李斯特兩人緩步離去。
就在距離大宅僅剩一個拐彎的山道時,艾伯李斯特瞥見角落一抹熟悉的金色,為此猛然回首,但那裡僅有的是一整團如尖刺般的灌木叢,還有來不及被日光照耀的黑色陰影。
那裡是組織成員告訴他,艾依查庫那一夜倒下的角落,且那裡已不存在任何東西。
就像每晚仰首所見的天空一樣。
「怎麼了嗎?」
隨著瑪爾瑟絲回首一問,艾伯李斯特搖了搖頭。
逝去的星空不會回來,而留在這片虛無黑夜底下的生還者,唯一能做的,即是背負著亡者等值的生命,繼續漫無目的前進,直到自己終曲來臨的那一天。
「請你等我,艾依查庫。」
艾伯李斯特留下了細微的低喃,追上瑪爾瑟斯的腳步踏入大宅。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