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留之物
三十年來,魯卡都活在失去妻兒的痛楚之中。他作為一個黑手黨員生存著,卻未曾有真正活在這世上的感覺──失去了摯愛以後,他總覺得自己如一具行屍走肉。
是外出活動的時候了。
魯卡披上大衣,踏入臨時住所外的夕照之中。自從那個讓他同時失去妻兒的事件之後,他再也不參與綁票勒贖的案子,無論手下好說歹說萬般懇求都不肯。因此,現在的他只做些恐嚇和收取保護費的雜活,頂多就是詐欺取財一類不用讓雙手沾血的工作──同行們都說,魯卡是真的老了,不中用了。
魯卡並不在乎別人怎麼說,他知道自己做不來並不是因為狠不下心或者年老怯懦,而是因為他心中的某個至關重要的部分已經永遠失去了。他靜靜地在街道上看似漫無目的地遊蕩著,但穩健的步伐卻顯露出尋常老人不會擁有的精壯。
從前線退下來之後,大權便立刻落入年輕一輩的手中,魯卡也樂得將棒子交給新人。曾經的軍旅生活讓他明白,急流勇退對自己而言才是最好的。然而,近來組織的活動方針越來越讓他不解。
「從今天起,組織的做案方式將會轉向智能犯罪。想想吧,以前的老勾當都已經過時啦。現在最上道的是政治謀殺!是預謀劫財!過去的陳腐東西早已經是時候拋棄了!」
魯卡隱約記得接任領導位置的人是對黨員如此大聲宣布的。他看不出來這樣做有什麼好處──或許這樣做是能夠獲得更多財富,但是這種類型的活動一多起來,國家的動盪是不可避免的。
國家動盪,便意味著經濟困頓,到時候所有人都吃不飽,再高智能的犯罪都不會再有任何效益可言。一隻聰明的牛虻,從來不會把自己宿主的血給吸食殆盡,更不可能為了取血而把牛給殺死。
國家之於黑手黨,就如同牛之於牛虻,動搖自己的國家絕對是愚蠢之舉。
「魯卡大人您來啦,這是這個月的例費,謝謝您一直以來的照顧。」方走進市場,魯卡便見到熟識的攤商滿面笑容地走向自己。
雖說是收取保護費,但魯卡從來不需要特地去索取,反而是攤商們都會自動將例費雙手奉上。原因無他,只因魯卡收取保護費時,都確實提供了保護。在他的地界之中,沒有一個小混混膽敢惹是生非;上一個在魯卡的地界中撒野的無賴據說已經永遠地離開了地下世界,至今下落不明。
事實上魯卡只是幫他找到了穩定的工作,再自掏腰包給了他一筆足以暫時穩定生活的費用。許多街頭混混事實上只是需要一份生存的機會,而魯卡不過是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滿足了這一點──這也是在魯卡的認知中黑手黨有別於一般混混之處,然而現今的黑手黨員之中,也已經少有這種損害自己利益來成全他人的行為了。
魯卡點點頭,笑著收下這個月的例費,隨口問了眼前的攤商。
「這個月有碰到什麼麻煩嗎?」雖然心中不覺得這個平靜的小市場會出什麼差錯,不過還是稍微關心了一下。出乎意料地,攤商的臉竟然黯淡了下來。
「這……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情,只是最近攤位四周經常會有奇怪的人晃來晃去,顧客們都因此被嚇跑了……啊、真是抱歉,這種小事不應該拿來煩擾您的。」望著攤商懊惱的表情,魯卡只是溫和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別擔心,這件事情我會暗中調查清楚的。既然收取了保護費,那麼確保你們的生計安穩也是我的責任。」攤商拼命向魯卡鞠躬道謝,魯卡只是大手一揮,讓攤商不必在意自己好繼續他的工作。
說起來也相當蹊蹺,這個黃昏市場已經也有相當長一段時間過得十分安寧了。照理來說,這種已經受到保護的小市場不應該有人會想要染指──除非對方是衝著魯卡本人來的。
魯卡深深嘆了一口氣,決定還是先把例費收完之後,再另作打算。等到所有款項都收齊,黃昏市場也差不多要收掉了。先前向魯卡說明困擾的攤商也在離開市場的人群之中,於是魯卡保持在一段距離之外尾隨在攤商後頭,想藉機觀察攤商口中的可疑人物究竟是何方神聖。
如果是對攤商有什麼意圖,必定會尾隨在攤商之後離開;如果是對自己不軌,也必定會趁著自己一月一回來到市場的機會下手。此外,攤商前進的方向罕有行人經過,是個十分適合做案的地點,只要是有腦子的人都不會放過這樣的良機。如此盤算,魯卡沒有任何猶豫地行動著。
攤商推著載滿沒有賣完的蔬果的手推車緩緩前進著。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薄霧漸漸瀰漫在由石子鋪成的小道上。手推車的聲音穩定前進,魯卡也維持著速度。過沒多久,魯卡便聽見了參雜在車輪聲中的微弱腳步聲,既不屬於攤商也不屬於自己,而是來自自己的身後。
「唔,還真是小心呢。」魯卡對於對方的謹慎莞爾一笑。既然已經知道對方的目標並不是攤商而是自己,他反倒放心了下來。
魯卡就這樣毫不防備地在路中央停下了腳步,目送攤商的背影漸漸遠去。果不其然,腳步聲也停息了下來。憑著在戰地鍛鍊出來的感知能力,魯卡能夠查知對方就藏身在自己身後不遠的雜物堆後方。
「有事找老朽的話,還是乾脆一點現身吧。」魯卡不緊不慢地說著,緩緩轉過身來面對身後的敵手。
「想想也是,怎麼可能不被發現呢。」一個女性的笑聲爽朗地響起,從陰影中現出身型。「夜安啊,魯卡大人。」
「……是妳啊,佛羅倫斯。」魯卡輕輕嘆了一口氣,望向眼前的年輕女子。
魯卡仍未忘記佛羅倫斯初進入黨內的情景。
那時的佛羅倫斯不過是個小女娃,幼小的身軀看來弱不禁風,兩顆星眸中卻蘊藏著極大的力量。身世不明、來路不明,許多當時的中堅黨員都極力反對這樣一個未知數的加入,唯恐這個小女孩將會成為動搖黨的根基的不定時炸彈。
那時候,資深黨員布拉福特挺身而出,表示願意扶養並教育佛羅倫斯成為一名優秀的黑手黨員。由於是大老的決定,有意見的黨員們也沒有了反對的聲音。
轉眼間也已經十數載了,佛羅倫斯的優秀有目共睹。每一次的任務都在佛羅倫斯的手中順利完成,一開始的質疑聲浪也早已轉為讚賞與認同。黨員們之間悄悄流傳著,佛羅倫斯極有可能是繼現在的領導人之後的第一順位接班人。
「是我。」佛羅倫斯嘴裡叼著菸,姿態隨意而放鬆。
從久遠的回憶中回過神來,魯卡重新張開雙眼。
「為什麼呢──不,應該要說,為了誰這麼做呢,佛羅倫斯。」魯卡平靜地問道。「明明有大好的前程,不是嗎?」
「……果然還是沒辦法啊。組織雖然是我的家,但從頭到尾我仍然不屬於這裡哟。魯卡大人,您一直以來都照看著我,應該也是明白的吧。」佛羅倫斯用手指拈起菸,往一旁的路燈柱一靠。
「如果只是因為這個原因打算要倒戈,那麼我還真是高估妳了,佛羅倫斯。」魯卡伸手揉揉眉心,吁了一口氣。
「真不愧是我一直敬仰著的魯卡大人哪,理解力和一般的草包們就是不同。──不過還是不能告訴您啊,我反叛的真正動機。」佛羅倫斯從原本的倚姿站直,正面朝向魯卡。「要是被您知道了,我可就不得不對您動手了。」
「雖然我平常自稱老朽,妳難道也真覺得我查不出來嗎。」魯卡苦笑著說道。「這樣看來妳暫時還不是來對我動手的,沒錯吧。那麼,是來做什麼的?監視我?」
「是這樣沒錯。不過要查出我的動機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哟,魯卡大人。」佛羅倫斯露出玩味的笑容,彷彿正打量著眼前的老人在歲月的沖蝕下究竟還有多少能耐。
「不怕我會向高層的其他人說出來嗎?」魯卡搖搖頭,望著雖然是看著對方從小長大,但此刻卻變得有些陌生的佛羅倫斯。「想必是在其他的什麼地方有不願意被我知道的事情吧。」
「您在掌握到絕對關鍵的證據前,是不可能說的。」佛羅倫斯一雙秀眉自信滿滿地朝魯卡一挑。「而且,我不會讓您有機會說出來的。」
魯卡又嘆了口氣。
「既然沒有打算讓我插手,那麼,就照著自己的想法去做吧。妳也是個成年人了,希望妳確實明白自己在做什麼。」魯卡徑直轉過頭,朝原先預先要去的方向行了。「我會好好關注妳的動向,佛羅倫斯。可別讓我抓到把柄了。」
往前走沒一會兒,魯卡停了下來。
「還打算繼續跟著我嗎?」魯卡沒有回頭,只是朝著仍然尾隨著自己的佛羅倫斯拋下一個問題。
「啊,當然要盯住您了。要是您在我沒有注意時有了什麼不利的動向,我可是會很困擾的。」佛羅倫斯的聲音在魯卡後方懶洋洋地響起。「再說,菸也抽完了,說不定跟著您會有什麼意料之外的新情報出現呢。」
「想跟就自己跟上吧。」魯卡對於迅速將菸扔在地上踩熄後跟上自己的佛羅倫斯並不在意,只是繼續隨著攤商的車轍痕跡往前走去。
隨著攤商行走的路徑,兩人到了一處位於郊區的高級住宅前。意識到這有極大的可能是個陷阱,魯卡全神戒備地繞到別墅的後院,靜悄悄地接近了房舍的窗戶。
「人呢?為什麼沒有跟過來?」一個低沉的男性聲音在屋裡響起,斥喝裡頭戴著一股懾人的威勢。
「我……我明明剛剛才看見他跟在我背後的,不知道為什麼過了兩個街區就不見蹤影了、」攤商的聲音打著哆嗦,似乎對於發聲的男子非常恐懼。
「該死!說不定我們的佈局已經被發現了,畢竟對方可是那個男人……」室內陷入一陣靜默,似乎地位較高的男子正陷入思考。
別看我,我可不認識那兩個地痞。佛羅倫斯一邊聳肩,一邊用唇語朝魯卡說道。既然和我這邊的立場沒有利害關係,我倒是可以幫忙處理這兩個。
「我明明、明天再試圖引誘他一次吧,真的非常抱歉……嗚呃!」攤商的聲音結束在一聲悶哼之中。
「沒用的東西,要你何用?」男子似乎踹了攤商一腳。
魯卡不忍再繼續聽那攤商的哀號聲,只是朝佛羅倫斯搖搖頭,示意對方和自己一起離開現場。
「不處理那兩個嗎?」走出高級住宅區後,佛羅倫斯才朝魯卡挑起一邊秀眉,開口問道。
「那兩個估計只是棋子,就像妳一樣,佛羅倫斯。棋子沒有處理的價值,重要的是怎麼從棋子身上摸出棋師的棋路。」魯卡老神在在地望著佛羅倫斯回答。「如果妳想通了,就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告訴我吧。我會一直等著。」
佛羅倫斯笑了。
「我會慎重考慮您的提議。不過在這之前,還是請您繼續忍受我無所不在的跟隨吧,魯卡大人。」有那麼一瞬間,魯卡似乎又在佛羅倫斯的眼中看見了往昔那個活潑機敏的小女孩的靈魂。
「那就走吧。」魯卡只是輕笑一聲,便往回組織總部的路上行去。
也許他確實已經失去了什麼,但他知道,他可能還擁有將一只迷途羊羔導回正途的能耐。
如此便足矣。